老子说,柔能克刚。我究竟“克”了没有?

那些造谣者,先因我的不争而感到安全,后因我的不争而感到不甘。他们总是等着我出来争辩、争论、争执,而我总是不争。他们为此恼怒了很久,撩拨了很久,激将了很久,我还是不争。于是,他们渐渐漏气了,不耐了,发毛了。原来,他们最期盼的是浓烈,最害怕的是冷淡。他们举着烈酒叫阵,我却倚着冷泉打盹。终于,他们逐一退出,消失于草泽之间。

有了这番经历,我也终于对这个“淡”字,产生了根本的理解。

人与人相处,本质为淡。倘若浓稠,如何个体独立?如何若即若离?如何流转自如?如何因时而异?

清水之中,如果营养浓富,即成污染;血管之中,如果黏度过高,即成疾患。人际关系,也是如此。

人际关系中的浓度,大多由夸张、捆扎、煽动而成。时而炽热、狂喜,时而痛苦、愤怒,其实都是以一种自欺欺人的借口造成的负面消耗。批判、斗争、辩论、舆情等等,也大致如此。我之所以一直不喜欢政客、名嘴、意见领袖,也与他们故意夸张浓度有关。通观历史,这种夸张固然留下过伟业的传说、盛世的故事,但主要是造成了灾难,而且是无数实实在在的灾难。

当我用老子和庄子的眼睛看淡周际时,一切都变得正常、寻常、平常,连气势汹汹的进攻都变成了沙盘游戏、木偶提线。愤又何在?恨又何在?只是轻轻一笑间,如风吹苇。

由此可知,“淡如水”,并不只是交友术,还是一种世界观。

世事漠漠,恰如水墨,被人加浓,反失常态。由浓归淡,即返自然,便得泰然。

淡了,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谅解,于是方可说一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因此,这个美好的信仰,也寄之于淡。

其实,即使是高山流水的“至谊”,也极淡极淡。一曲琴音,短暂相遇,又天人相隔,还不淡?虽淡,却不失其高,正合得上这四个字:天高云淡。

说明:本篇和以下几篇,选题于旧著《霜冷长河》,有的重新写了,有的作了很大修改。选的理由,是因为这些文章探讨了“人生之道”,是我后来研究“君子之道”的重要准备;改的理由,是原文写得过于滞缓、周致,已经不适合今天的阅读。不禁边改边叹:才隔十几年,中间已有世纪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