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去后,李书卿又将赵姨娘外间的橱柜箱笼翻了一回,在一个箱子底下翻出两个瓷瓶。李书卿也不认得这瓶子系何窑所制,只看着颜色素净,比异世所用之物好了些,便高高兴兴的捧了出来,放到桌上。正想再翻寻出两个瓷盆来,忽听得有人闯了进来,不待转过头去看,已被人一把抱住。那人将一张小脸儿不住地往李书卿身上蹭,口里说道:“果然是好了。”李书卿知道是贾环,拍着他的手说道:“外头冷,快去吃口热茶暖暖身子。”贾环松了手,摘下帽子,脱去皮袄,问道:“娘这是翻寻什么?”李书卿一面将东西一件件放了回去,一面说道:“姑娘们和宝玉屋里都摆着花,连宝姑娘素习不爱那些花儿粉儿的,桌上也供着时鲜花卉,独你一个没有,岂不惹人笑话。我正想着找出两个盆来养水仙,谁知竟寻不见。”贾环说道:“娘时常说这些东西都不当家花花的,便是有,也早当盐罐子送人了,这会子哪里还找得着?”

李书卿听说赵姨娘做了这等焚琴煮鹤之事,倒也不觉得意外,默默的将箱子锁了,回头细细打量贾环一番。只见这贾环生得面色光洁,目光澄澈,虽无十分俊美,却也是个清秀孩子。李书卿原本记得贾环‘形容猥琐,举止荒疏’,此时又是疑惑又是欢喜,拉着贾环进了里间,指着两个瓶子笑道:“虽说养不成水仙,到底翻了两个瓶子出来,明儿折两枝梅花插瓶,咱们的屋子里也雅致些,只不知哪里有。”贾环诧异道:“娘怎么忘了,撷芳园的山上种了几棵白梅,这会子早开了。”李书卿发了个怔,忽然想道:“贾赦住了荣国府的旧园子,荣国府里岂不是没了园子?贾母是个好玩乐的性子,难道去宁国府赏花玩柳不成?必是后来另起的新园子。”想毕,笑着说道:“哪里是忘了,只是想着那花儿开了几日,不知被人折了几回,还有没有好的给咱们。”贾环拍手笑道:“便是没有也不打紧,大老爷院子里也种了些梅花,比撷芳园里的好,我跟琮哥儿讨两枝来。”李书卿笑道:“不过是两朵花,哪里还要劳动琮哥儿。我明儿去折了来,你千万记得早些回来看花儿。”

一句话说得贾环低了头,坐在床上,半晌才说道:“我巴不得早些回来,只是太太又要我抄经。”李书卿搂着贾环思忖片刻,问道:“你可见过宝玉、兰哥儿给太太抄过经?”贾环道:“不曾见过。不但他们,连珠大嫂子和姐姐妹妹们都不曾抄过。”李书卿道:“你既然不愿意,可想过什么法子?”贾环抬起头嘻嘻笑道:“我在太太炕上抄经,一时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说金钏儿挡了灯影,总是让那一屋子的丫头都不得闲。”李书卿忍不住笑道:“从前有个孩子,在财主家里做小厮,辛辛苦苦的伏侍了一日,累得浑身酸疼。到了天黑,那小厮只想早早睡觉,偏偏财主不许,叫他再舂两个时辰的米。那小厮不愿意,无奈财主不答应。小厮便一边舂着米,一边打财主家的鸡鸭。”贾环不解其意,说道:“那小厮打财主家的鸡鸭做什么?”李书卿笑道:“我不知道他打人家的鸡鸭做什么,你必是知道的。”贾环思忖了半晌,猛然醒悟过来,一头滚在李书卿怀里说道:“娘取笑我!”

李书卿道:“这原是太太的主意,并不与丫鬟们相干。你便是使唤得满屋子丫鬟都不得闲,又能碍着太太什么?每日照旧叫你抄经,耽误了功课不说,平白惹得众人厌烦。依我说,咱们早些想个法子,叫老爷与太太去说是正经。”贾环垂头说道:“我原是跟老爷说过的,老爷只说母命不可违,反倒把我教训了一顿。娘不是也跟老爷说过?”李书卿抚着他的头说道:“庶子说嫡母的不是,侧室说正室的不是,不管说的是什么,先没了理。咱们直说太太成日家叫你抄经,耽误了功课,老爷自然是不听的,须得想个巧法子。咱们娘儿两个一齐想着,想出了主意再一处商议。只是有一项你千万记得:抄经的事情不能在学里说,免得叫人说你不好生用功,反倒毁谤嫡母,把过错推到太太身上。”贾环道:“这是自然的。我昨儿在学里捱了太爷的打,也不曾说过一句。”话一出口,自悔失言,忙将左手藏在身后。李书卿道:“打在哪里了?快与我瞧瞧!”说着将贾环的左手拉过来细看。只见一只手已经肿了起来,李书卿忙从抽屉里拿出早已预备好的药与他敷了。贾环嘿嘿笑道:“我只道娘必是要骂我一顿的。”李书卿道:“你娘疼你还来不及,骂你做什么!你且好生忍耐几日,每日早些把经抄完,回来看一会子书。”

贾环诧异道:“我便是早早抄完又能如何?不是说字写的小了看不清,就是说字写的草了认不出来,又要重写,非要折腾到戌末时分,太太自己也要安歇了才罢,娘又不是不知道。”李书卿听了,知道又露出一处破绽,忙说道:“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只想着你能多看一会子书,别再捱太爷的打,竟忘了这一件。这几日既不能在家里温习,你且在学里好生用功,仔细听太爷讲授,若是有不明白的,就在学里跟太爷请教明白。”贾环道:“我也想着在学里把功课背熟,可惜那里太吵了些。”李书卿诧异道:“难道太爷就任凭他们吵闹不成?”贾环道:“太爷原本就上了年纪,自从瑞大哥去了,越发没了精神,不到下学的时辰便回家去了,将学里的事都交与璜大哥哥。那是个比瑞大哥还没行止的,但凡在老爷、太太、珍大哥、琏二嫂跟前有体面的,就一味的奉承,由着他们横行霸道。还有璜大嫂子娘家的侄儿金荣,也仗了璜大哥的势,成日家惹是生非。只要太爷走了,他们就要闹腾起来。”李书卿听了不觉叹气,贾家始祖恐怕族中子弟因为家境贫寒耽误了学业前程,立了义学,原是为家族兴旺子孙显达,哪里想到会成了顽童混饭吃的所在,也是贾家运数合终,才有这等无可奈何之事,因说道:“他们如何打闹,都不与咱们相干,你只管用心看书就是了。若是那起子不长眼的东西闹到你跟前,也不必理会他们,只叫那些跟你上学的人去应付。他们虽是奴才,却是老爷打发过去的,是老爷的奴才,不是什么璜大爷、金荣的奴才。那些人若是不服,叫他们自己到老爷跟前分辩去。”贾环忙应了。

李书卿又问道:“你今儿回来得比昨儿早些,又是什么原故?”贾环笑道:“今儿回来的倒比昨儿还晚些,只是太太正在老太太屋里商议事情,没叫我抄经。”李书卿忙问道:“今儿为何下学晚了?”贾环道:“并不是下学晚了,是我们这些同学一起往蓉哥儿媳妇娘家看了秦钟。”李书卿想起此时秦可卿已经亡故,贾元春晋封前后秦家父子也相继去了,猜度着秦钟大约已经病入膏肓了,因问道:“蓉大奶奶的兄弟可还好?”贾环冷笑道:“他被秦世兄打了一顿,伤还不曾好,又添了病,眼见是不好了!”李书卿看着他的神情,心下有些恼怒,朝他身上拍了一巴掌,说道:“便是你跟他一向不来往,到底也是同学一场,哪有这般幸灾乐祸的道理!”贾环抬头瞪眼说道:“我只是气不忿,一个勾搭尼姑气死父亲的逆子,不过仗着跟宝玉好些,上上下下都偏着他,连太爷也向着他!”李书卿忙问原故。贾环道:“我原本没想着到他家去的,都是香怜和玉爱两个,也不知要做什么勾当,跟太爷告假说要早走一会子去看秦钟,不想太爷发话说都是同学一场,我们也该去看一看,早早的下了学,我们也只好跟着去了。”李书卿笑道:“‘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他既犯了淫和不孝两条大罪,老天自然不肯容他安生,秦家族里也必不容他。只是尊师一项不曾有亏,所以太爷也要念师生之情。便是平日冲撞了你们,也算不得死罪,难道你还与将死之人计较不成?”

贾环这才喜欢起来,又往李书卿怀里撒欢打滚一回,说道:“娘再想不到太太这会子在老太太那里商议什么事情,说是要接大姐姐回来省亲呢!”李书卿想起异世的戏文里演的元春省亲的排场,一时出了神。贾环只道李书卿不信他的话,赌咒发誓的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天将黑的时候琥珀姐姐到太太房里传了老太太的话,太太房里的人这会子都在说这个呢。是彩霞悄悄说与我的。”李书卿笑道:“我哪里是不信,从来娘娘出宫得有皇上的旨意才成,谁还敢假传圣旨?我只是想着,娘娘回来省亲,那该是多大的热闹,咱们这回也跟着见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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