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齐没想到刚才还平静的岳父骤然显出雷霆之怒,赶忙伏地请罪。他倒不是害怕,而是为自己使得一个老人如此愤怒而感到难过。也许他该一辈子隐瞒自己的看法,就像自己初次见到桑弘羊那样。那时他也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可自己却对之虚与委蛇地进行了一番恭维。也许那时很想尽快找一个靠山罢。虽然自己对他的女儿并没有多少爱慕,仍然很喜悦地接受了。那可能是因为虚荣,想着自己能娶上桑弘羊的女儿,可以夸耀乡里,可以让自己得到更多的安全。这真是可耻。

臣虽冒昧,但一片赤诚,望大人明鉴。臣敢说,明日廷论,虽然开始会针锋相对,辩论颇精。到后来必定会自说自话。因为碰到这样重大的政治问题,那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的。大人和儒生们的立场都是几十年来逐渐形成的,各自的看法都深深地在脑中刻下了印记,怎么可能一场辩论就从此消弭。更何况大人和儒生们的见解都不是各自没有一点道理,只是世事纷繁,决难有一个普遍标准,最终决定结果的绝非廷议啊。

桑弘羊却再也无心听他说完,噔噔噔离开了。

但是桑弘羊如今坐在承明殿的堂上,看着那些儒生的人头,又想起了女婿说的那“虚与委蛇,勿与认真”八个字。也许女婿是对的,这不是一场什么见解的斗争,而是权力的斗争。他突然感到非常伤心失望,自己一辈子心高气傲,可终究仍然是失败了。他想起自己十三岁进入未央宫,戴上郎官的冠冕,随从皇帝左右的时光。当时还是景皇帝在位,景皇帝初次见到他这个稚嫩的小孩,非常好奇,问他道,你这么幼小为什么还离家当郎官啊?他当时声音脆亮地回答,臣年虽小,而才不小。景帝转过脸去,好奇地问左右,这位小郎官什么来历,他的才能我还没看出来,口气倒真是不小。随侍的其他郎官忙禀告道,陛下,这位小郎官是洛阳大商贾桑千秋的儿子,因为家资丰厚得以选拔为吏的。景帝道,原来出身商贾之家。既然为商贾可坐得巨资,何必入宫仕宦,白白耗费钱财?他马上回答,臣对享乐没有兴趣,只日日想着怎么样才能为公家分忧呢。景帝不由得莞尔,君申申言自己有才,到底有什么才,可否说说?他挺了挺胸道,臣擅长心算,如果陛下拜臣为大司农,让臣得以为国家总领财政,天下郡国百姓都将仓廪足实,陛下江山也可保万年。景帝拊掌大笑,好一个口气大的孩子,不过圣人云,必也狂狷乎,今天朕就考你一考,拿算术书来。

两边的侍从忙奉上《算术书》,景帝随便翻了翻,道,嗯,你听着,有甲乙两人,各赶着一群羊,人问他们各有多少只羊。甲说,如果我得到乙的一头羊,就和乙的羊相等了。乙说,如果我得到甲的一头羊,那么我所拥有的羊数,就比甲多我的总羊数的一半。你说说看,甲乙两人各有几只羊?

景帝的话音一落,他就不假思索地答道,回陛下,甲有九只羊,乙有十一只。

景帝脸上神色都僵住了,不禁抚膝赞叹道,好快捷的心算。等你长大了,或许真能成为我汉家的大司农呢。

景帝的这些话言犹在耳,时间已经倏忽过去了六十二个春秋,当年踌躇满志的少年如今已经头发花白,年龄比他大两岁的武帝也魂归天壤,他的官职也如愿从大司农升到了御史大夫。可是他并不满足,如果现在在朝的丞相是萧何,大司马是曹参,他的心里不会有什么不平,可是就凭田千秋和霍光两个,呸,他们的位置怎么能高踞自己之上,他们怎么配?女婿说得对,他是个骄傲的人,他有一种无可药救的智力崇拜症,对比自己高明的人心服口服,而对愚蠢的人有一种无法妥协的蔑视。他这时心里已经下了决心,就算是最后妥协了,自己盐铁榷沽的政策被霍光给废除了,但至少在廷议上,他要给这些卑琐的儒生一点好看。更何况霍光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他要让御史寺的掾吏详详细细地记载下这场廷议,就算现在他失败了,后人会从青简中发现他的博学和伟大。他不再抱期望自己能有什么世俗的声名了,他在宇宙间的声名将远比他的躯体不朽。

田千秋沙哑地咳嗽了一声,缓缓道,读诏书!

一个御史站了起来,展开一卷竹简,大声道:制诏丞相御史:乃者朕令有司举三辅贤良、郡国文学卓异者,咸聚长安,舒六艺之风,祛贪鄙之化。贤良文学时有上书,申申言盐、铁、酒榷、均输之事,以为不便于民。朕惟先帝讨伐凶逆,膺惩不廷,故委二三大夫议定盐、铁、酒榷、均输之法,颇见实用。即一朝蠲除,恐亦未为得也。《诗》不云乎:“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其使丞相、御史率两府之士与贤良、文学廷议,庶得便利。

诏书读完,田千秋咳嗽了一声,道,皇帝陛下过听,委任老臣主持这次廷议,老臣倍感荣幸。现在老臣宣布廷议开始,贤良文学诸君,你们可以各抒己见了。

廷中一片默然,似乎大家还很拘谨,没有人领头。桑弘羊哼了一声,道,诸君不是一向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吗,现在皇帝陛下特意征召诸君,可以说说你们所知道的民间疾苦了。

一个儒生果然站起身来,大声道,既然丞相和大夫君传达诏书,让臣等极言肆论,臣也就昧死陈言,不敢退避了。

桑弘羊望着这人,他看上去有三十几岁年纪,一张黄黑而尖削的脸庞,颌下稀稀疏疏有几缕焦枯的胡须,两片薄薄的嘴唇显出不健康的紫色,吻部向前突出着,显得非常勇猛精进。身体则罩在一件皱巴巴的袍子里,由于身体瘦弱单薄,袍子晃晃荡荡,显得空落落的,像挂在衣架上。桑弘羊心里油然萌出不屑,冷漠地问道,这位先生,请报上产地姓名。

这儒生不亢不卑地说,大夫君,臣乃九江郡橐皋县人,姓祝名由。

哦,原来是祝生。请问先生有何高见?桑弘羊的声音仍是那么阴冷。

祝生扯着嗓子道,臣以为治国之道,在于禁绝奢侈,崇尚节俭,必须以农耕为本,遏制工商末业。这样我大汉才能教化兴盛,风俗淳朴。现在天下郡国都实行盐铁、酒榷、均输,强制收购百姓所生产的作物,价格极低,有时和强抢无异。而县官将所收的百姓货物,运送到他郡以高价出售,这如同和百姓争利。百姓慑于权势,有苦难言,因此无心向农,天下衰敝。所以如果想让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就必须立刻废除盐铁、均输等一系列不便于民的法令。

桑弘羊早想到他会说这套,冷笑道,匈奴背叛,不臣服我大汉,这些先生都应该知道罢?如果废除盐铁榷沽,国家将无钱以佐军费,将怎么对付匈奴呢?

祝生额头上青筋暴露,扯着嗓子激动地说,古代的时候,贵道德而贱刀兵。孔子说,远人如果不来臣服,则我们要修自己的道德,直到他们追慕我们的德义,自动来臣服我们。现在匈奴背叛不臣,是因为我们的道德修炼还远远不足。岂不知仁者无敌于天下,那时还要什么军费呢。

桑弘羊气得差点吐血,这算什么辩论。这就好像说,当你碰到了一个强盗,你被他抢掠了活该。因为那是你道德不够。如果你道德修养足够高,那么强盗非但不会抢掠你,而且还会跟着你一起修炼道德。这是什么屁话?这些儒生难道都是吃屎长大的,阿齐还说他们有道理。他仰头长叹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知道,如果自己有权力,一定会下令将这儒生立刻拖下去处死,他要亲眼看见这个人愚昧的头颅和他腐败的身子分离,才会觉得有一丝快意。但是他不能。

旁边的御史寺掾吏见自己的长官不说话,知道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一个掾吏道,这位祝先生,难道不知匈奴乃是虎狼之族,他们每年在秋天草长马肥的时候南下越过长城,抢掠我大汉边民,杀死我边郡都尉官吏百姓,这是一种天生的贪婪和凶残,和这样的人你能谈什么仁义吗?这就好比和一头凶残的野兽去谈仁义,你不觉得很可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