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我潜迹半山的生活立即变得纯净。当时山下的形势还十分险恶,我全家的灾难仍然没有解除。但我的心态变了,好像层层叠叠的山坡山树山岚一齐拽着我蹬开了山下的浑浊喧嚣,使我飘然升腾。一些看似空泛不实的大课题浮现在眼前,而且越来越让我感受到它们的重要性。

例如,什么是华夏文明?什么是炎黄子孙?

答案在五千年之前。

但奇怪的是,在此后的五千年间,这些问题仍然被一代代地反复提出,而且似乎很难找到答案。

一切军事或政治的起点和终点,都是文化。只不过军事或政治行动总是极其繁忙又惊心动魄,构成了一个很难离得开的过程。很多人在过程中迷失了,直到最后仍拔身不出,还深深地拖累了大地。只留下一些依稀的人文余痕,却也早已支离破碎。你看眼前,一个老军人的遗产居然是一屋古籍,他的对手也是同样。面对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时刻,我只有震惊没有感叹,胸中纤尘全无,火气顿消。因此,面对这些诸如“华夏文明”、“炎黄子孙”这样的大课题,也只剩下了学术理性,而不再羼杂世俗激情。

我当时想,什么时候世道靖和,我会下山,去瞻仰一些历史遗址。因为正是那些地方,决定了中国人之所以成为中国人。此刻在山上,只能边读古籍边遥想,让心灵开始跌跌绊绊地旅行。

有时也会分神,例如下山时看到街边阅报栏上张贴的报纸,发现山下的“文革”好像又掀起了什么运动高潮,又印出了蛮横的标语口号和批判文章。我会痛苦地闭上眼睛,想念还在被关押的父亲和已经含冤而死的叔叔。回到山上后好几天,仍然回不过神来。这时就会有一场狂风暴雨在夜间袭来,把这一切狠狠地洗刷一遍,让我再回到古代。

我在早晨会轻轻地自语:黄帝,对,还是从五千年的黄帝开始,哪怕是猜测。

猜测黄帝,就是猜测我们遥远的自己。

其实,很早就有人在猜测了。

从藏书楼书架上取下写于两千一百多年前的《淮南子》,其中有一段说——

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

可见早在《淮南子》之前,人们不管说什么事都喜欢扯上炎帝、黄帝了,好像不这么扯就没有办法使那些事重要起来。这么扯来扯去,炎帝和黄帝的故事就编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当然也越来越不可信。结果,到了司马迁写《史记》的时代,便出现了“愈古则材料愈多”的怪现象。

大家先是为了需要而猜测,很快把猜测当做了传说,渐渐又把传说当做了史实,越积越多。其中很多内容听起来奇奇怪怪、荒诞不经,因此司马迁说:“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

这种情形直到今天我们还很容易体会。看看身边,越是模糊的事情总是“故事”越多,越是过去的事情总是“细节”越全,越是虚假的事情总是“证据”越硬,情形可能有点类似。

司马迁根据自己的鉴别标准对这些内容进行了比较严格的筛选,显示了一个历史学家的职守。但是,他的《史记》还是从黄帝开始的。他确认,不管怎么说,黄帝是中国历史的起点。

这事过了整整两千年之后,被怀疑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批近代历史学家,根据欧洲的实证主义史学观,认为中国历史应该从传说中彻底解脱出来。他们把可信的历史上限划到东周,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他们认为在这之前的历史是后人伪造的,甚至断言司马迁也参加了伪造。因此,他们得出结论:“东周以上无史”。按照这种主张,中国历史的起点是公元前九世纪,离现在不到三千年。而黄帝的时代,虽然还无法作准确的年代推定,但估摸着也总有四五千年了吧。这一来,中国的历史被这股疑古思潮缩短了一小半。

疑古思潮体现了近代科学思维,显然具有不小的进步意义。至少,可以嘲弄一下中国民间历来喜欢把故事当做历史的浅薄顽癖。但是,这毕竟是近代科学思维的初级形态,有很大的局限性,尤其无法处置那些属于“集体无意识”的文化人类学课题,无法解读神话传说中所沉淀的群体密码,无法阐释混沌时代所蕴藏的神秘真实。这个问题,我在以后还会专门说一说。

其实十九世纪的西方考古学已经开始证明,很多远古传说极有可能掩埋着让人们大吃一惊的史实。例如德国考古学家谢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从一八七〇年开始对于特洛伊遗址的挖掘,一八七四年对于迈锡尼遗址的挖掘,以及英国考古学家伊文斯(Arthur Evans)一九〇〇年对于克诺索斯王宫遗址的挖掘,都证明了《荷马史诗》和其他远古传说并非虚构。

就在伊文斯在希腊克里特岛上发掘克诺索斯王宫的同时,中国发现了甲骨文,有力地证明商代存在的真实性。这就把疑古的学者们所定的中国历史的上限公元前九世纪一下子推前到了公元前十四世纪。有些疑古学者步步为营,说“那么,公元前十四世纪之前的历史是伪造的”。其实,甲骨文中的不少材料还可以从商代推到夏代。

半山藏书楼的古代典籍和现代书刊被我反复地翻来翻去,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

那就是,在疑古思潮产生的更早一点时间,学术文化界还出现过“华夏文明外来说”。先是一些西方学者根据他们对人类文明渊源的强烈好奇,依据某些相似的细节,大胆地拉线搭桥,判断华夏文明来自于埃及、印度、土耳其、东南亚、巴比伦。其中影响较大的,是巴比伦,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所在地。

那地方,确实是人类文明最早的发祥地。很多古代文明都从那里找到了渊源,有的学者已经断言那是“人类文明唯一的起点”。那么,华夏文明为什么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