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等一下,不好意思,马上就好了,可不可以关上灯?

他仍旧温和地应对着老婆的抱怨并会在接下来真的尽可能地少抽烟。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吗?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吗?

她在转校到职高以前就因故切除了卵巢——她在原本的高中怀孕数次,短期内的频繁流产以及护理不周导致了严重的炎症与并发症。对方家里官做得更大,父亲便只好安排她转学。她是忘了这些吗?为什么还要选日子查体温?还要煞有介事地这般那般?她把十数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花在了这完全无效的挣扎与表演之上,与记忆抗争,浸泡在遗忘里,不知疲惫。又或者这仅仅不过是她表达痛苦或是怀念的方式?而他将始终毫不知情,常常自责,戒烟戒酒,身体健康,逐步升迁。

他有时失眠,她则因为白天吃的各种药物里富含的安神剂而睡得香、呼吸沉重——他便更加难以入睡。他轻手轻脚地起身,随手抓过一件外套穿在身上,选择从小区在新华路上的门出去,那里没有夜总会,整条马路都更安静。

走不多远的弄堂口有个卖馄饨的摊子,摊主是一对老年夫妇,炉子、食材、调料、碗筷、工作用的条案以及客人用的小桌板凳都挤在一辆小三轮车上,夜里十二点过后,他们会骑很远的路到达这里。选择这样的时间工作大概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其他时间他们会受尽永远穿着不合身的制服怎么看都更像是流氓地痞的所谓城市管理员的滋扰、侮辱与损害。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这样的馄饨摊很常见。他喜欢远远地看着模糊漂浮的灯光走过去,黑夜里冒着大片白色的雾气,用电线吊着的裸露的白炽灯泡发出幽暗的光,随风摇摆。他知道馄饨皮很薄,滚烫的汤上面漂浮着紫菜和小得不能再小的虾米,小时候的美食。但现在只是看看,他晚上不吃东西。

他远远就看到了她,在有了凉意的空气里仍然穿着短裙,套一件看不清图案的毛衣。他正想着有多久没见过她了,她抬起头也看见了他。她微微一笑,怎么是你,你住这附近吗?是啊。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抬手方向感含混地指了指。她仍望着他,他只好说,好久没看见你来存钱了。是啊,我最近换了工作,凯旋路上有一家夜总会重新开业。她也抬手方向感含混地指了指,他点头表示明白。

递进两百存一百六的少女,他很可能是这些年里唯一知道她真正名字的人,他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她招呼他坐下,他正在犹豫时她对摊主说,再来一碗吧。他抬手摸了摸口袋,尴尬地说,我没有带钱。没关系,我请你,她享受着一种豪爽的感觉。他迟疑片刻之后走过去,在仅剩的另一个小凳子上坐了下来。馄饨皮很薄,滚烫的汤上面漂浮着紫菜和小得不能再小的虾米,跟记忆与想象里的完全一样。

你要加一点儿辣椒吗?好啊。她为他仔细撒上了一层薄薄的碾碎的辣椒皮。他们在幽暗中聊天,一些不重要的话,说说停停,前言不搭后语,好像在等待什么也好像什么也没有等待。想不想跟我回去?我很便宜的,她突然说。他没有回答,他们陷入了沉默。

我很便宜的——她做出如此表达是因为完全克服了自尊心还是自尊心太过敏感的一种保护,他分辨不出。外滩是什么样子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破沉默。你没有去过吗?他机械地回应她。没有,我一直想找到新的工作之后再去,我是指一个新的工作,别的工作,不是指换个地方继续现在的工作。她急切地解释,他点头表示明白。

我从小就喜欢外滩的照片,是因为这个才来上海的,我本来也可以去南方。我喜欢外滩,但现在还不能去,我不想外滩多出一只鸡。他只好看着她继续缓慢地点头,一只做着无谓思考的严肃鸡或是一只好心的想要打破沉默的善良鸡,他在心里想。

虽然他并不太相信她说的但仍然顺着她的意思说,我也不去外滩,十几二十年没去过了,说完便低头喝汤。温度正好,他喜欢这种便宜的零碎紫菜滑入口中的感觉。

是吗?她提高嗓门,看起来正是因为他也同样不去外滩而喜悦,他在认真地思考这其中的逻辑。哦,你没有带钱,我刚才忘了。她像是在自问自答,他抱歉地微微一笑。跟我回去吧,今天我不收你的钱,她再一次享受着一种豪爽的感觉。

他躺在她肮脏低矮的床上环顾四周,一切如此熟悉。空气里有股发潮的霉味,油腻的墙壁与地板让他倍感亲切。几米开外,厕所的门敞开着,她坐在马桶上放肆地小便,哗啦啦哗啦啦,之后站起身径直向他走来。

她是什么时候脱掉裤子的?他想不起来了。你不擦一擦吗?他问她。她摇了摇头,微笑着略带轻蔑地看着他。我去银行存钱的时候你想操我吗?他咧嘴笑了,意味深长地留下一个非常短暂的像是心思被揭穿之后的窘迫感。这果然让她受用,她温柔地笑了。

他叫出了她真正的名字。她稍稍感到意外或是感伤,但没有沉湎。她一步跨到床上,熟练地在他身上坐了下来。他感到床铺以及整个房间都在随着她震荡摇摆。为了不被迅速蔓延的快感过早击倒,他紧闭双唇,用舌尖顶住上颚,望着发黄以及发黑的天花板,就着裸露的白炽灯泡的光线,数墙上的裂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堕落吧。就他平凡的过往与将来而言,他也并不觉得此刻比较更是一种堕落。